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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年大地震|1999

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一日,對台灣來說,是代表著大災難的一個日子。它奪走了二千四百多條人命,讓數十萬戶人家在一夕之間,或家破人亡,或流離失所,使得整個台灣兩千三百萬人口,投入緊急的救災行動;同時,也使得全世界都向台灣伸出救災的援助之手。我們法鼓山全體的僧俗四眾,自然也不例外,從那一天清晨開始,一直到現在,甚至於可見的未來幾年之間,要持續推動災後人心重建的工作。

這次的大地震,發生於九月二十一日的凌晨一點四十七分。當時我由於身體健康欠佳的關係,正在北投山上中華佛教文化館靜養。地震發生的當時,我在睡夢中被驚醒,下意識地體會到一定有很大的災難發生了,這時電燈、電話全部斷線。我是不會看電視和聽收音機的,因此不太清楚外邊發生什麼狀況。早上五點,想要跟各方面連絡,都不得要領,只好親自在六點多至基金會辦公室。首先找到副執行長果肇比丘尼,七點多,秘書長戚肩時也趕到了基金會,向我報告狀況,已經知道新莊市的一棟叫「博士的家」的大樓,倒塌之後,有許多人罹難。還有台北市有一棟房子「東興大樓」,也全部震塌,傷亡的人數相當嚴重。同時,也知道有我們法鼓山的信眾,自動自發地趕到了這兩棟震塌大樓的現場,從事慰問和搶救的工作。

對台灣中部的狀況,由於聯絡不上我們當地的信眾,所以也無從指揮工作和了解狀況。當時我想找到法鼓山福田會的成員,一同前往災區現場關懷,但是大家都非常的忙碌,無法前來。此時,大家都在使用大哥大互相找人,但也不是相當的靈通,好像有線電話中斷之後,無線電話也有了故障。

因此,我決定親自去災區的現場一趟,了解實際狀況之後,再行處理如何進一步的投入救災的工作。由於東興大樓的現場,唯恐發生意外的危險,被緊急救難的單位封鎖,所以我們的信眾在它的對街,設立了一個服務的攤位。他們勸我不要馬上過去。我僅草草的吃了一點東西之後,就帶著副執行長、秘書長、機要秘書及駕車的侍者等五人,到了新莊。因為那兒已經有我們數十位信眾,在參與救災及助念的服務。

在距離「博士的家」尚有兩個街口,車輛已經無法前進,只見到滿街的人潮,正湧向塌樓的現場觀看,不知道他們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,好像只是為了看熱鬧,而不是為了救災。為了不妨礙救難工作的進行,所以陸軍單位已經派人把現場附近兩條街的範圍內,都列入禁止進入的危險區。本來我們也被擋在警戒線外,恰巧被一位媒體的記者發現了我,就把我們帶到救災指揮中心。那兒的負責人是一位上校軍官,知道我是聖嚴法師,便很客氣地告訴我救災的狀況。當時還有好多人被埋在倒塌的樓層底下,家屬們等在外面,非常的焦急和痛苦,要我去安慰他們。

有幾十戶人家,是從那棟大樓裡邊搶救出來的,有的還有親人正等待著被挖掘搶救,有的是親人重傷送去了醫院急救,他們似乎失去了一切的希望,而被安置在鄰近的一座學校裡,並希望我去一一的安撫和慰問。接著趕到了台北省立醫院,由院長陪同走過一張張的傷患病床,我只有為他們祝福慰問,為他們祈禱,早日康復,並且鼓勵他們要努力地活下去。然後又到了板橋殯儀館,見到了許多罹難者的遺體,以及痛哭失聲的家屬;我為亡者念佛,也勉勵家屬們念佛;這時候,既為亡者悲傷,更為那些罹難者家屬難過。當發現他們對著我哭泣時,我也很想陪他們一起哭,但是想到自己是位宗教師,是來慰勉他們的,所以強忍著眼淚,只是默默地念佛。我發現對於我的慰問,為他們帶來了勇氣和心理的安定。這證明在苦難臨頭的時候,宗教信仰的力量是非常重要的。

我在行程中,用大哥大手提電話跟中華電視台的總經理楊培基建議,我們法鼓山願意拋磚引玉,捐出新台幣五百萬元,作為救災之用。也請該電視台為全國同胞全面的響應救災的運動,慷慨解囊。因此,當天該電視台不斷地播出呼籲捐助救災工作的臨時廣告,其他各家的電視媒體,也在不斷地播出號召參加救災、勸募救災。

當天我從災區慰問後回到基金會時,已是黃昏時刻,我們只能用微弱的手電筒來作為室內的照明,召開了一次賑災會議。我作了幾項重點的指示,由僧團、基金會、護法會全體總動員。重點有三項:

1.成立指揮協調中心;

2.護法體系十月份的勸募工作全力投入九二一救災募款,專款專用;

3.我親自到中部災區慰問。


九月份,我到中部災區去了兩趟。第一趟是九月二十二日,首先至台中縣豐原市的救災中心,以及當地醫院的急診病房,巡視了在庭院中臨時停屍的帳棚;然後又到台中市立殯儀館。滿處看到的都是遺體,還有些被曝曬在炙熱的陽光下,已經有些腐臭。為了希望得到更多的冷凍貨櫃,來停放罹難者的遺體,我就打電話到長榮海運公司,請求支援,他們的副總裁鄭深池回答說,他們已在全力以赴配合救災。同時,台中市政府的官員,也在擔心著罹難者的家屬,會要求擇日火化或者土葬,增加許多人力、物力的負擔。尤其在大熱天,遺體容易腐臭,恐怕會惹來瘟疫。我就要他們透過當地的電台,把我的話傳達給全體的民眾說:「根據佛教的信仰,只要虔誠恭敬,不必一定要選日期;莊嚴隆重的念佛誦經,隨時火化,都能夠使得往者超生。」因此,罹難者的遺體幾乎全數採用火葬,而且沒有經過擇日選時的手續。

當天下午,我到了南投市立殯儀館,以同樣沉重的心情,為亡者祈禱,給生者安慰。晚上又趕到中興新村作了慰問之後,就連夜趕回台北。二十三日,一連召開了幾次的會議,其中最重要的是災後人心重建的會議,除了僧團、基金會的各部門主管之外,也邀請到法行會和法緣會的相關專業人士,共同商討。我首先向與會的人員報告了二十二日中部災區的所見所聞,對於中部地區的護法信眾,能夠自動自發地以受災戶來從事於救災工作,實在非常的感動。其中有三點特別感到稀有難得:

(一)「大潤發」批發公司,無限制的供應法鼓山需求的救災物資,大量供應食物、飲料等生活用品,免費的用卡車送到災區我們所設服務站的現場。

(二)我們有幾位信眾,主動地在南投高中體育場,擺設了一張服務站的桌子,就有許多送救濟物品到災區的善心人士,將東西交給法鼓山服務站來處理,然後由救難隊的人員將物資送上災區的災民手裡。同時也由我們的信眾透過當地的鄰里關係,快速的達成救急的任務。我也看到了當地的幾位義工們,就在我們的服務站,埋鍋炒菜、煮飯、下麵,供應大群無家可歸的災民。

(三)當地法鼓山的信眾們,主動的參與為亡者助念的行動,他們交替著往返於殯儀館及醫院罹難者遺體的場所,不眠不休,這並不是我們法鼓山指揮部門所發動的。但是從物資的救濟到人心的重建,往後還是必須要有組織計畫,應該有一系列的規畫。

我提出了一句非常重要的呼籲:「房子倒了,但是人的心不能倒!」大地震之後,物資的破壞和缺乏,當然需要由大家來及時照顧支援,至於人心的不安、恐懼、憂慮,則需要長時間來輔導恢復。因此,我們作了幾項構想:

1.印製「安心服務手冊」;

2.訓練安心服務的人員;

3.透過各項媒體,作車箱、燈箱、電話卡的廣告,以及安心短片等,打出救災的標語,介紹安心的觀念和安心的方法。以我的觀察,災區雖然只是台灣中部及北部的幾個點,受到影響的卻是台灣全體的人民,所以希望大家都用關懷災情,投入救災,來治療自己受災的傷痛。

九月二十四日,是中秋夜,原先準備在法鼓山舉行擴大的中秋晚會,我臨時交代僧團和基金會,把中秋晚會改為三時繫念超度法會,來超薦九二一大地震全國罹難的菩薩們,當天有兩千多人到場。因為我們沒有通知各級政府首長及媒體記者,所以外界並不知道我們這麼快就舉行了一場超度大法會。

那幾天,我的身體始終很不舒服,同時又加上齋明寺原任住持往生,我必須前往探視,以及召集他們的家屬商討料理後事的種種問題。我是一切尊重他們家屬的意見,法鼓山只是配合著將事情辦好。雖然他的家屬對我們沒有太多的要求,畢竟他是原任住持,我是現任的住持,必須為之辦得隆重莊嚴,讓往生者有尊嚴,讓家屬有安慰,所以我們就以這次的三時繫念,完成了這兩項任務。除了超薦地震罹難的亡者,也是為了江張仁居士的往生而代為他廣結善緣,於是就請他的家屬作為當天齋主的代表。

我從當天早晨到下午,主持了好多場會議。下午的三時繫念法會登壇時,由我作了開示之後,還來不及用晚餐,我就立即驅車前往台中的災區,因為那邊還有一個重要會議等著我去主持。

晚上七點左右,我召集了中部地區各位從事救災義工信眾代表,聽他們的報告,發現有許多的狀況需要馬上處理、立即支援。我帶著法行會的劉偉剛、護法會的陳嘉男、福田會的王景益,還有基金會的果肇師,以及另外幾位僧俗弟子去赴會,指示了馬上辦的處理方式,讓需要支援的地方,即時得到幫助。例如聽到說需要四輪傳動的車輛,才能夠把救援的物資送進路面已經受到破壞的災區,這原本是相當困難的事,結果在幾分鐘之內,就由劉偉剛菩薩向他中部的朋友調動到五十輛,而且都有司機。另外,聽說全台灣的帳棚,全部已經被蒐購完了,而災區的災民就怕馬上下雨,因為還有許多人是睡在露天的馬路邊上。我就交代,必須想盡辦法找到帳棚,不計代價,結果居然找到了六百頂,雖然是舊了一點,在第二天,就迅速地送到災戶的手上,這真是一項大功德。

同時我對於以台中分院為中心的中部地區信眾們,能夠對救災工作如此地投入,而且做得那麼周到,表示十分感謝。由於我們以往沒有應變救災的經驗,所以顯得上下的指揮系統有些凌亂。以後可以把中部的經驗,整理成為工作的檔案,以備未來法鼓山全體的參考。當晚一直到了十一點多,才讓我休息。

九月二十五日一大早,由當地的居士陳治明、王崇男等開車帶我們向東勢鎮大雪山方向出發。過了豐原,進入石岡,就看到怵目驚心的景像,沿路許多的店面、住宅,都已塌倒毀壞,道路、橋樑全都凹凹凸凸。到達大雪山,看到整條街的房屋,已全部倒塌,沒有一戶能夠倖免。然後到了救災指揮中心,救援的物資堆積如山,這都是代表著全國上下對於災民關懷的心。然後到達東興國中,看到一群穿著法鼓山義工服的菩薩們,但都不是我所熟悉的人,一問之下,才知道前兩天法鼓山有一隊從台北來的義工,支援當地的人士,指導他們自己組織成為一個義工服務隊;也就是說,台北法鼓山的義工隊把當地的人士,在一天之內,訓練成就地取材的義工隊。像這種技術和觀念的支援,則是另一類的救災行動了!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事。然後我就訪問了災民臨時居住的區域,並且慰問受傷情況較輕而未住院的傷患。

接著我去慰探災情非常嚴重的「王朝大樓」,它已全部橫向倒塌,死傷人數很多,雖然已經過了四天,搶救的工作還沒有停止。我們看到一隊俄羅斯來的救難人員,正在那兒進進出出,若干生還的家屬,還在那邊苦苦地等待著失蹤親人的消息。

我這幾天,每到一個災區,都會被媒體發現,所以不斷地會在電視及報紙上,出現我到災區關懷的鏡頭;相反的,許多媒體希望為我寫採訪的專題報導,都被我婉謝了。因為我實在沒有心情要對媒體講什麼話,除了為亡者哀傷祈福,為生者安慰禱告。我通常都是用一句話:「要為罹難的菩薩祈禱,要為受災的菩薩伸出溫暖的手。」來回應記者的要求。那天在王朝大樓前面,我也對一些媒體作了同樣的呼籲。

那天在當地,有好幾百具遺體要入殮,就請我們法鼓山台中分院的菩薩們,主持了這項儀式。有生以來,我見過的遺體數量已經不少,可是在這五天之間所見到的遺體,可能要超過我一生所見的總數;所謂國土危脆,人命無常,在這幾天的感受特別深切。

說起為罹難者超度的佛事,原來在南投、台中、台北的地方首長們,都有跟我們接觸,希望我們能夠承辦大型的法會。後來由於佛光山、中台山、靈鷲山等大道場,都主動的跟政府接觸,願意承辦,所以我們除了農禪寺的三時繫念,只作了小型的、個案的法會。在那一段時間,我們法鼓山的僧團雖然也辦了十幾場超度活動,以及數十次助念關懷。但是,在大眾傳播的媒體上是看不大到的,所以在那一段時間法鼓山給人的印象,非常明顯的是跟其他幾個較大的佛教團體,有所區隔。那就是我們所做的,是側重於人心的重建、精神的安慰、觀念的矯正,雖然我們也作了物資的救濟、法會的支援,在形象上應該是屬於更重視精神和心靈層面的團體。

這是因為二十三日那一天,所召開的人心重建會議中,請到了法行會的幾位專業人員王俠軍、段鐘沂、喻淑柔、楊慧華、張葆樺等。他們都是從事於廣告、傳播、藝術以及社會活動的專家,每一個人都有相當的創意和智慧,他們想出了好幾個可以實施的案子:

(一)成立安心服務團,由張葆樺擔任團長,林知美擔任副團長。

(二)由王俠軍和張光斗去日本,邀請研究阪神大地震的專家學者,來台灣傳授災後人心重建的經驗。

(三)由段鐘沂去接洽各家立體和平面的媒體,以顯著的大幅廣告,刊出我的法語「台灣,加油」。

(四)接洽跟公共廣告相關的信眾,在各大公共場所,運用我的法語,免費提供車廂、燈廂、電話卡廣告及安心短片。

(五)由楊慧華、楊蓓及朱德庸策畫,用我的法語,加上朱德庸的漫畫,楊蓓的心理輔導原則,編印「安心手冊」及「安心卡」。

後來這五個項目經過接洽之後,只有第二項未能實現。其中的安心服務團,訓練了三個梯次,有八百多人;安心手冊及安心卡印了一百萬份;「台灣,加油」的廣告影片及廣告版面,在各大媒體播出和刊出,都是出現在重要的時段及主要的版面,並且是密集而連續的播出和刊出。

因為用的是大眾傳播媒體的廣告資源,為了避免引起非佛教徒的反感和心理的不平,所以在我的這一波廣告播完之後,也邀請中央研究院院長代表知識界,花蓮基督教門諾醫院的院長代表其他宗教,以同樣的時段和版面出現。結果除了收到正面的效果,並沒有引起負面的議論。這個活動,是由台北市廣告代理商業同業公會出面提供的。

「台灣,加油」那一段廣告詞的拍攝及製作,大家想不到我是在什麼樣的狀況下完成的。我在前面說過,那一陣子身體的健康出了些麻煩,加上連續在災區奔走、策畫救災的活動之後,在九月二十七日住進了榮民總醫院。當天在密集的為我作全身逐項檢查之後,擠出一個半小時的空檔,就在榮總的庭院,接受了錄影訪問。我的身體非常虛弱,頭腦不聽使喚,喉嚨也不容易發出聲音,仍然在錄影機前,一次又一次地要我說出一段「台灣,加油」的話來,經過剪接,在播出及刊出的畫面上,是這樣的十二句話:

「我們什麼都損失的時候,你還有一口呼吸,表示說你還非常的富有。在受苦受難當中,還能夠把自己的苦難放下,還能夠幫助他人、利益他人,那就是大菩薩。事情已經過去,我們一定要面對現實,樂觀奮鬥,這次在災難之中,受苦受難的人都是菩薩們。」

因此在十月上旬,各家的媒體也對我作了密集的專訪報導,包括電視、電台、報紙、雜誌,其中有一篇是《中時晚報》記者陳世財所寫,於十月六日刊出,題為「災後台灣,安心第一」,相當感人。它的第一段是這樣說的:

「九二一大地震的所有罹難者都是大菩薩,是老師,用生命作教材,現身說法,代替兩千兩百萬台灣人受災受難,救了我們下一代。我們應該從過去的錯誤中學習重生、感恩,讓社會充滿祥和與善良。」

後來在林口體育館,於十月十一日由國家主辦的「九二一大地震全國追悼大會」中,李登輝總統以元首的身分致詞,首先引用了一段基督教《聖經》的話,接著就引用了我上面所說的一段話。萬想不到,李總統把我說的一段普通人的話,跟基督教的《聖經》同時運用,應該不是因為我個人的關係,而是讓這一段話代表佛教的立場,對受難者的關懷,所以沒有用我的名字,只說是一位佛教界的領袖所說。後來在美國《世界日報》有一則小方塊的文章中提到我以上的這段話,雖認為不是佛教的思想,但是運用得很好。其實,這就是大乘佛法的觀念,與一般所說因果的思想略為不同。

◎資料來源:《抱疾遊高峯》p. 012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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